潮新闻客户端 徐惠林
连着两个周末,晨逛菰城衣裳街地摊,巡过瓷器玉器、报刊故纸堆,最后总在一处汇聚诸多老秤杆、木匠刨子与墨斗,及至BB机(真不知它们是如何收拢来)的摊位前驻足良久。作为一匆匆过客,我无法剖译这些老物件中凝聚的前世今生、人间故事,它们现在被时代淘汰,只待缉纳者给予最后的垂注。收留者在伴随着洒进窗口的夕阳照耀中,以相类的它物来佐证、品鉴、念想自己的往昔,恰如借酒浇块垒,伏案看《英雄挽歌》——我说此种回味与感思,是在我看到一旁众多也在问售的旧铝制饭盒之后。长长短短、宽宽窄窄、凸凸凹凹,这些铝制的残兵败将堆聚在那里,泛出银白的亚光,有的其上还积有褐黄的垢斑。我想,随便打开哪只,它们的空间里,都盛放过曾经的美味,及美味一般的昔日时光。米饭、包子、荤腥、素菜,甚至小糖果、冰棍、冷饮——这些,多是当年那些让人艳羡的工厂职工能享受的。猜测这么多铝制旧饭盒能聚拢,怕也是哪个曾经的大企业解散后,食堂拆迁时猛然发现。而我,一个地道的乡村出生的苦孩子,能见的铝制饭盒,是我们读中学时,全家姊妹中轮到谁使用的那个。如果它因故丢落了,慌乱中,会给大家留下怎样难忘的记忆呵。
展开剩余79%大姐、二姐曾先后也在厚全村的临时初一读过一段时间。等我读初一时,两个姐姐一个读初二一个读初三,就已转到有一半新近落成的港口公社中学(很快改为观音桥乡中学)读书了。
去观音桥读书,由我们村出发,必经厚全村村礼堂门口。门口的北面,就是厚全临时初一所在;拐弯向东,是一座栏杆还没有修好的水泥新桥。新桥的那头,是一条堤埂,往北蜿蜒五六里路,就通达观音桥街,那是公社(后来的乡政府)的办公地点。再往西不远百米,也有一座新建起的水泥桥,即新观音桥。桥西北堍俯冲下去,一马平川,一块方圆很大的地盘可能是由粮田平整而出,建起了其后的观音桥中学。—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,整个国家生气勃发,公共的基建也忙碌在我们这个经济全然依赖种植、养殖的水乡平原乡镇。
我读初一的上学期,被安排在厚全村,简陋的教室在村小两排教室的南排西侧。听闻最多不到两个学期,也会转去全部建好的观音桥中学,由此我们心中暗暗而甜蜜地期盼。两位姐姐每天回家讲一些她们校园里的情景,羡慕、想象里,我已渐将中学新名字烙刻于心。
连接着厚全临时初一操场的东南向的新桥,如果记忆中有故事,于我,那就是“大姐的饭盒从桥上落了下去”……
无论是晴日还是雨天,每日上学,一有闲暇,我们就盘桓在厚全村这新建的桥边。很快,无数孩子和我一样,短暂的姊妹分离,是一些大孩子上新桥而转去观音桥方向,一部分像我这样就此止步,直到村小东边大树上吊着的铜铃拉响,才恋恋不舍返转快步进入我们临时初一的教室——我时常是,那个在低矮屋檐下向外部世界张望的消瘦少年。那时农村很贫困,但几乎家家户户孩子都有好几个。我家是六姊妹。我与前面两个姐姐,是各差一岁。
其时,到观音桥中学去读书是要带饭的,一般的餐具都是两个瓷碗,大碗在下,小碗扣其上,里面则是冷饭和冷饭上的菜。菜基本是素菜,难得加个荷包蛋。有奢侈的猪肉,基本上是逢年过节,或春上的腊肉,几片咸肉片,切得很薄,但咸,香,很下饭。鸡鸭肉,则是家里来了贵客,姑父娘舅,宰杀一只鸡或鸭,当晚吃剩了,第二天将最后一些零碎倒入饭盆带上。肉少了,补上一点鸡鸭汤或猪肉汤。三四月,腊肉吃光了,盆罐里的猪油则成为带饭的主菜,舀上一勺,外加小半勺酱油淋上,饭架一蒸,香极!
因为新桥刚建起,桥中间还在浇面,两边也还没有装上护栏,而两位姐姐和她们同届的同学去观音桥中学,必得经此桥而过到南北数十里长的外河之彼面才能取道。孩子们过桥得格外小心。有时刮风下雨,学生们都在桥上两边相互牵手,鼓励如何挪动脚步,还好,直到后来护栏装起,我未见到或听说有哪个孩子掉到河里。但一心不能两用,背着书包,一只手拉着前面姊妹的手,另一只拎着碗饭,往往不能兼顾,由是,碗饭一不留神掉入河里,此种就时有发生。后退回家,再备一份?已几乎不可能了,一则恐上学时间来不及,二者即便到家了父母都已下田,自己准备或让母亲回来张罗,哪有现成的饭菜?故惊呼归惊呼,眼泪归眼泪,赶紧过桥、快步向北道奔去观音桥中学,多是最后的选择。
饭碗掉河,如其有姊妹在同校读书的,一般午餐会分着吃,如果没有,此事又不愿惊动老师,那中午基本只能在教室里挨饿。记忆中后来的观音桥中学食堂中午有饭菜可买,但一般也是供应教职工的,且早上要预订。其时的孩子身上普遍多没钱,丢饭碗只当自己的错,饿一顿还是小事,肯定有孩子还担心晚上放学回家如何跟父母解释,毕竟大小两只碗丢了,于家里不太算小事。
我之所以对大姐在过厚全新桥上丢落餐具特别记忆犹新,一是大姐是我们六姊妹中成绩较好的,二是大姐落入河里的,不是相扣的两只饭碗,或是里面有如何的美味荤腥,而是因为她带的是那时全家唯一一只铝制饭盒。那时铝制饭盒在带饭的学生中还不是很多,漂亮,规整,实用,很是矜贵,有同学眼里有一份骄傲与让人羡慕在。这种铝制饭盒,上下相扣非常紧密,放到学校饭架上蒸时,不会像圆浑的瓷碗那样容易顾此失彼翻倒或碰裂,它四平八稳,俨然一个很有实力的壮汉,或深具内涵的正人君子。大姐是在一边过桥一边撑伞时兼顾这只饭盒的,很可能拎的小竹篮出现晃荡(那时还没有网袋或马夹袋),让这宝贝落了下去。我没有看到这饭盒掉落的过程,如何从桥上一个弧线而让人心碎地坠下。课间我听闻同学当笑料说今天又有人饭碗落水了,但我没想到是自己的姐姐。那晚回家后才听得大姐的痛述,一家人以缄默表达着深深的惋惜。我甚至说是否赶上一个星期天,让大姐与我回到厚全村那新桥边。她在桥上指点方位,我则从岸边下河,潜入水下去摸。但父母均一致反对,“谁知道那外河的水又多深?”况且又不是能下河的夏天。
很多年里过去了,我偶尔还会想到这只铝制饭盒,特别是每次往北去观音桥,或成家后姊妹们中秋团聚,七嘴八舌地说着当年的苦日子时——它真像自由落体,一直坠入我们姊妹的记忆山谷,回荡的余音,袅袅不绝。一个人的时候,沉思默念,我像重回年少的孩子,想像那饭盒如果落水后仍严丝合缝,多少年里,那些饭菜会仍躲在饭盒内,而不被是鱼虾吞噬。但终有一天,它会被细菌和无孔不入的水“撬”开,出自我家的那些陈年饭菜,很快营养了一班外河里的水族。这些虾兵蟹将,早晚会被厚全村人用搭网或赶网兜去,由此进入了他们的口腹,化为了滋养他们力气的营养。而由于这条一直南通往永未车干的西苕溪、北通往也从未车干过的长兴港、太湖,故这铝制饭盒就永远沉入水底,被淤泥沉沉叠盖,犹如二战期间那些永远沉入太平洋、大西洋内的军舰或潜艇。
此刻,念想着那只1980年代初的铝制饭盒,是怀念那虽物质匮乏却仍努力上进、刻苦学习,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年少时光吗?是祈愿父母康健、福泽,已成家分散各处的姊妹平安情深么?是萦怀一种惜物之心,直到衣食无忧的今日,仍持守那种比如爱惜粮食、聚餐须“光盘”或打包的良好习惯吗?……躺在厚全村外河水底淤泥里的实体饭盒没法告知我,但它留在人脑中的记忆——一只饭盒幻象,仍助我营构当年的情境、场域,盛放着那忧愁又甜蜜、瞬间又漫长、清如湖水又浓似酒酿的隽永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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